“夢到長安三萬里，海風(fēng)吹斷磧西頭。”——陳子龍《從軍行》
《長安三萬里》中，反復(fù)提到一句話：“只要詩在，書在，長安/黃鶴樓就在。”然而，黃鶴樓在歷史長河中幾次燒毀、傾塌，當(dāng)年的長安城也在歲月變遷中被深埋黃土。可要說它們“不存在”，想必沒有一個中國人會同意。
長安與黃鶴樓，從未褪色。
萬里長河，千年共情
電影中一幕，李白遙望戰(zhàn)火中的黃鶴樓，與老友高適僅一簾之隔，使我想起南宋劉過《唐多令》中的“黃鶴斷磯頭，故人今在否？舊江山渾是新愁。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面對烽火后的斷壁殘垣，故人就在一簾之隔，兩人卻已是三鎮(zhèn)節(jié)度使和階下囚的距離。江山如舊，當(dāng)年黃鶴樓邊暢想在盛世中展翅，如今卻成對命數(shù)的悵惘。“西憶故人不可見，東風(fēng)吹夢到長安。”那些肆意飛揚(yáng)的少年氣概，那些相逢意氣為君飲的江湖豪情，都已“不可見”，只有東風(fēng)把如夢如幻的記憶帶回心中的長安。
正是這些新舊交織的、滿懷的、無釋處的情感，借由白紙黑字的詩集文集，勾勒出長安、黃鶴樓以及九州各地的風(fēng)貌，留下了空間里、時間里的中國。長安、黃鶴樓所承載的，是揉碎后摻雜在筆墨間，如浩瀚星海般多變豐富的情感，是熔化在血脈心間的共情。絕不能說它們消失了，因為當(dāng)后人站在與千年前早已不同的長安城、黃鶴樓上時，感懷抒發(fā)的情感卻是相似的。
“每覽昔人興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嘗不臨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懷。”共情，是同一片熱土上世代不息的情感匯聚。它化成北極星，飛上瑤臺，飛向青云端，生生不息地閃耀著。
何謂“三萬里”？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三便是那流淌千年，無限浩瀚的歷史長河。在這三萬里的長河里，后人溯洄從之，找到長安的印記。
長安需要一代代人為她填充骨髓和血肉，長安也因此永遠(yuǎn)盤亙在人們心頭。
燃燒一瞬，構(gòu)筑永恒
“生者為過客，死者為歸人。天地一逆旅，同悲萬古塵。” 片中李白念出這首詩時，正值夜深，惟江上清風(fēng)與山間明月見證了他的興懷，可天地不會言語，只會默默注視著偉大生命縱情燃燒。我似乎又明白了何謂“三萬里”：那是人生一瞬與天地時空的距離。
人生苦短，每個人都是時間逆旅中的過客，微不足道；但思想綿長，偉大的創(chuàng)作讓長安超越了具象。長安的繁華與變遷，長安城里的得意與落寞，最終匯集成浩瀚星辰，點亮了歷史天空。
多謝長安，讓情感匯聚奔騰，最終超越人生與天地相隔的“三萬里”；多謝長安，告訴代代后人，有人曾熱情地見證朝暮，彀破長空，未曾枉活一生。
且看那碧霄間徘徊的孤鶩，群山中載酒的白云！
長安，究竟是何？中國人心里大概對各地總有一層濾鏡：江南是煙雨朦朧、繾綣如畫的，聽燕雀啁啾；東南是深潭碧水與高山青峰相依偎，平靜如銅鏡的湖水上唯有一排竹筏，搖晃著向前；塞北是壯闊高遠(yuǎn)，觀鷹隼嘯叫，看沙海翻滾，獨嘆大漠孤煙。
長安也是如此，它從來不是一個具體的地方，而是千年來中國人心中的盛地，繁榮、開放、兼收并蓄，是文人硯俠客劍，是酒千斗詩萬篇。長安承載了多少游子的意氣風(fēng)發(fā)，多少武將男兒的英雄氣概，多少紅裝巾幗的不讓須眉……
每個閃耀的一瞬，都在詩篇中成為永恒。
渺小星火，照徹萬物
電影中兩位主角——李白與高適，從好友到對手，敵對一幕令人唏噓。然而在我心中，李白與高適從來不是對立的，他們在人生追求上殊途同歸。
高適有上陣殺敵之才，有平定叛亂之功，而他數(shù)十年的郁郁不得志被晚年的、只享受了廖廖數(shù)載“成功”一帶而過。他的成功建立在山河破碎烽火連天之上，但我相信他寧可不要封候進(jìn)爵，也要換來盛世太平。“死節(jié)從來豈顧勛”，他想要的成功不是以山河破碎，所愛之人皆離散為代價換來的。
有人說，李白的人生是放縱的、不成功的，謬矣！試問古今有幾人能如李白般讓自己的生命縱情燃燒？杜甫，是把自己的生命錘煉鍛造得厚重沉郁，以一人之心操勞千萬人之心；蘇軾，是讓生命淡然處之，“江海寄余生”“人間有味是清歡”，在平靜卻不平凡中完成生命的突圍。而李白則如一團(tuán)火焰，以他的一切經(jīng)歷作木材燃料，以文采天資作打火石，燃燒出的烈焰就像他詩中的明月一樣——“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是照耀古今的，是眾人當(dāng)歌對酒時照進(jìn)金樽的月光。
李白也是豐富的。他有“使海縣清一，寰宇大定”的志向，有“多歧路，今安在”的迷惘，有“明朝有意抱琴來”的淡然，也有“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的傲氣。
古人曰“渾然一體”，李白所經(jīng)歷的世俗成敗如同琢磨玉石的工具，最終實現(xiàn)詩人合一。二者共之，讓千萬后人共情；棄其一，則泯然眾人矣。這便是詩的力量，這便是文化的力量。
文化是一個民族的血脈，因為有詩歌在，有李杜在，有綿延不絕的思想在，長安與黃鶴樓才永遠(yuǎn)存在。在無窮無盡的時空中，萬物是多么渺小，但渺小的星火也能閃爍出微光，照徹汩汩溪流，照徹莫測的大海，照徹厚重的森林，照徹世間萬物，發(fā)出屬于人類的吶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