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祥：《數字人生》的時代癥候

1986年林子祥唱《數字人生》的時候，人們還可以明確指出左右自己人生的是什么。歌里成串的數字可以是馬經（明明刨正２３/為何彈出４１）、股票（點34價位暴升/變咗1004）、Bp機代碼，填詞人潘源良看見的一張車牌，也可以什么都不是，只是融化在音調里流淌的無意義數字。

《數字人生》的靈感，來自一部1984年的電影《電腦狂想曲》。片中女孩對著電腦拉大提琴，電腦轉譯后唱出稍稍走調的段落。這兩句經典樂句化作《數字人生》的旋律主題不斷變調、變速，長時間地停留在高處，給機會讓阿Lam亮出獨門絕技。音域越高，他的聲音越瓷實，繩子擰緊后必定像皮鞭響亮地擊破空氣。

《電腦狂想曲》（1984）片段

林子祥絕無沉悶，軟弱，偽飾，廢話。他今年74歲，輪廓、須發已變淡，身形比年輕時單薄。但他的臉和舉止仍然自然瀟灑，這在年長明星里是不容易的。長期受訓要有型有款的明星失去青春活力后，畢生修煉的瀟灑儀態常常變成尷尬，反使他們的青春流逝比常人更明顯。

林子祥（右）與胡夏在《我們的歌》合唱《數字人生》。

年輕時就比較清醒，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又自律的明星，對這種慘淡景況的抵抗力比較強，比如林子祥。《數字人生》的發念、創作與演繹，就是阿Lam一貫爽利干脆的集大成。他敏銳地感知到被數字劃定的人生，要求潘源良以最簡單的方式填詞。詞人靈光乍現，極簡到大部分“詞”都只是發聲與音調高度貼合的數字，剔透如同一盤水晶珠子，交給歌者演繹。

綜藝《我們的歌》上的林子祥。

除了林子祥，葉倩文是唯一能唱這首歌的人。與他同臺的胡夏也勉力唱下來，但抽掉林子祥的聲音，他的聲線沒可能獨撐起這首歌。阿Lam的大部分歌都是珠峰上的標桿，令同行高山仰止。

林子祥和胡夏的最高音相差純四度。

陳奕迅早年跟他現場合唱過著名的串燒歌《十分十二寸》，憑年輕氣盛的瘋勁和好嗓好技巧不輸。但你看Eason旁邊做定海神針的阿Lam，激情和快樂蘊藉在天衣無縫的歌聲里，就會知道若無他在，連Eason也難以獨當一面。

在非粵語區的人聽來，廣東男性有一類獨特的嗓音。聲線細而實，聲帶收緊的時候有點痰嗓的感覺。黃霑就是這類嗓，所以他唱歌貼肉，有南國和酒林江湖氣。盧冠廷也是。林子祥是此類嗓音的無限寬廣版，可以演繹出純真、深情、俚俗、疏狂、豪情與傲骨。

他的聲音兼容性極強，加上一張混血英俊臉，穿衣品位佳，不管配樂和歌曲本身怎樣中西合璧，由阿Lam來唱都能自洽。《長路漫漫伴你闖》以疾風驟雨的大鼓開場，人聲在風沙中巍巍登場。說唱部分節奏突變，英雄繳槍醉入舞池，在輕佻的迪斯科節奏里瓦解前番的豪言壯語，嬉笑人生。這是一首反江湖的江湖頌，形同杜琪峰那些反黑社會的黑社會電影，在黑色幽默中品嘗人生千般滋味。

在香港娛樂圈行至高潮的八零年代，林子祥時不時閃現的幽默感與自省暫時松弛緊繃的繩索，是飛速車輪揚塵狂飆的冷靜劑。

聽這版最新演繹的《數字人生》會惆悵，它提醒人時光飛逝。錄音室版本里的電子采樣還鮮活如昨。2002年《港樂》演唱會現場的弦樂團光輝燦爛，阿Lam唱得也颯，像永不結束的旋轉木馬之歌，一直飛到維多利亞港的天空。《我們的歌》提供的編曲是電吉他和弦樂的標準作業，剛夠托起兩位歌手，幽默和灑脫是一點也沒有了。

潮水退去，只剩阿Lam孤伶伶一根標桿。

他的上一張錄音室專輯是2014年的《Lamusic》，收錄一首新歌。能夠像《數字人生》一樣抓住時代病，是創作者的天賦和幸運。今天的林子祥已無力指出癥結所在，拿解剖刀剖開過時代之軀的羅大佑，也難再擔此任。多希望有一個活躍在今天的創作者，能夠把太陽黑子爆炸般的信息喧囂、內卷的疲憊、經濟與科技暫時的停滯、社交隔絕的孤離感等等時代癥候，不是堆砌，而是像《數字人生》那樣絕妙地凝練成一首歌，由一個阿Lam這樣的歌者來唱。

2021大灣區中秋電影音樂晚會上的林子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