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亮一盞臺燈,85歲的老人細細摩挲著一支歲月斑駁的黑色鋼筆,這是二叔留給他的念想。
半晌,他取下老花鏡,淚眼婆娑:“我想找二叔劉健吾,他是一名飛行員,在抗戰中犧牲了。找到二叔的消息,是我一輩子的心愿,也是我母親的遺愿。”
11月29日,在潮新聞·錢江晚報讀者嘉年華上,杭州劉少武老人摸出一張寫著“一事相求”的紙條,向記者托付這個埋藏內心多年的心事——他要尋找“23歲的二叔”。
20多年前,劉少武母親臨終,卻始終牽掛這位視如己出的弟弟,對著劉少武等幾個孩子再三叮囑:“你們二叔年輕時就這樣走了,一定要找到他的消息,接他回家。”
今年是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周年,劉少武對二叔的思念更是涌上心頭。
尋找二叔“劉健吾”!這是一份飽含期待的特殊“求助”,歷經兩岸5小時接力,我們最終找到了“劉健吾”。讓那些曾經“失聯”的英雄找到回家的路,讓每一段被歲月塵封的犧牲都化作照亮復興之路的星火,這或許就是對抗戰精神最深情的傳承。
◎11月29日11點,浙江展覽館廣場
一張“一事相求”的紙條
11月29日上午11點,浙江展覽館廣場,潮新聞·錢江晚報讀者嘉年華現場來了一位老人,反復說著“我要求助”:“我看了多年《錢江晚報》,我很信任這份報紙,就想面對面找到你們,把自己的心事說一說。”

11月29日,在潮新聞·錢江晚報讀者嘉年華上,劉少武老人摸出一張寫著“一事相求”的紙條。潮新聞記者 陳淡寧/攝
他就是劉少武。老人小心翼翼地從上衣口袋里掏出紙,這張明顯從日記本撕下的巴掌大紙上,第一行赫然寫著“一事相求”,字跡有些歪斜。
這張紙條,劉少武其實寫了兩遍。他因患白內障,視物不清,第一次寫的時候,覺得字跡潦草難以辨認,前一天夜里再次起身,鄭重地重新寫了一遍。

這張紙條,劉少武寫了兩遍。潮新聞記者 施雄風/攝
劉少武一家來自江蘇邳縣(注:現為邳州市)劉集村,二叔劉健吾自幼喪母,由長嫂(即劉少武的母親)撫養長大。20世紀30年代,戰火紛飛,劉健吾毅然投身抗戰,進入航校,成為一名飛行員。
對于劉少武來說,“二叔”是一個既遙遠又清晰的形象。“我沒有見過他,但很崇拜他。從母親口里得知,他讀書優異,身材高大,十分英勇,我爺爺是小學校長,深知那個年月‘十個開飛機九個回不來’,還是毅然讓他走上戰場,這是我們家族的榮光和驕傲。”
當年,劉健吾踏上抗戰的征程,便一去不返。家人沒有等來他凱旋的身影,而是一張薄薄的撫恤證。
“那時候社會動蕩,通信又不方便,家里人只知道他犧牲了,在哪里犧牲的,埋在哪里,都不清楚。”劉少武回憶,母親生前常常含淚翻閱一張老照片,上面年輕的劉健吾穿著軍裝站在飛機旁,英姿勃發。可惜,那張老照片也被淹沒在了時代洪流中。
◎11月29日15點30分,劉少武老人家中
一支黑色“博士”鋼筆
當天下午,我們來到劉少武老人家中。一樓的小房子,只有他和老伴居住,“我的哥哥姐姐已經故去了,這一輩人就只剩下我,我的孩子也走了,如果再找不到消息,二叔的故事就真的沒人知道了。”
劉健吾曾留下一支珍貴的“博士”鋼筆。劉少武說:“二叔希望把自己用過的鋼筆留給我們這些后輩,讓我們長大以后好好讀書,報效國家,成為一個有出息的人。”

一支黑色“博士”鋼筆和三張年幼時的照片,是二叔留給后人的唯一念想。潮新聞見習記者 呂惟伊/攝
“我找了很久,終于在一個小簿子里找到了這支夾著的鋼筆,我讀高中時用過這支筆,后來就珍藏了起來。”歷經歲月的塵埃,黑色鋼筆的筆帽早已銹跡斑駁,但“博士”二字清晰可見,金色的筆頭依然閃著鋒芒。
劉少武說,他出生于貴州遵義,和家人一直在戰亂中奔波,直至1948年和家人來到杭州,后來就定居于此。如今,家中僅留下當年的“博士”鋼筆和幾張劉健吾年幼時的照片。這是二叔僅有的全部印記。
20多年前,劉少武母親臨終,仍惦念這個英年早逝的弟弟,對著孩子們再三叮囑,“一定要找到他的消息,接他回家”。
這份囑托,劉少武和哥哥姐姐們記掛了20多年,卻因為線索太少,始終未果,只打聽到可能犧牲于昆明。2000年初,他曾于退休后返回邳州老家打聽,發現叔叔連個衣冠冢也未留下。
隨著年歲漸長,他感到自己的精神大不如前。午夜夢回,時常會想,英雄的二叔,何時魂歸故里?
◎11月29日16點,記者收到確認微信
一份泛黃的檔案
尋人,在接到求助的第一時間同步開始。
由于老人提供的有效線索有限,僅有名字、祖籍等,從何入手尋找?記者想到了《南京大屠殺》一書作者徐志耕先生,他對抗戰犧牲的飛行員比較了解,曾多次采訪報道。
“這些同胞為國捐軀,他們的親人臨終前還在托付后人尋找下落,我們有這份責任一起努力。”年過八旬的徐志耕接到“求助”后,一口答應。
當天11點30分,在徐志耕的牽線下,我們聯系上杭州筧橋抗戰紀念館,但因為館里資料堆積,短時間內無法找到,隨即同步把求助信息發給臺灣黃埔軍校同學后代聯誼會會長丘智賢。
4個小時后,15點30分,徐志耕興奮地給記者發來信息:找到了!
信息是丘智賢先生提供的。“因為平常就比較喜歡研究抗戰相關的歷史,接到求助后,我就試著查一查。”丘智賢在電話中說,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后,筧橋中央航校遷到昆明,“1940年曾經做過一份比較詳細的傷亡檔案,包括時間、地點,甚至送到哪家醫院都有。”
丘智賢提供的信息顯示:劉健吾,籍貫江蘇邳縣(現邳州),1916年出生,1939年2月在云南昆明練習飛行時失事犧牲。
基本信息都對得上,很大可能就是劉健吾本人。徐志耕立刻請丘智賢從檔案中拍下原始資料的封面和內頁。

丘智賢先生提供的珍貴檔案資料,清晰地記載劉健吾于當年2月18日在昆明巫家壩犧牲。
16點,3張泛黃的掃描件檔案出現在記者的手機微信里。劉健吾的名字被登記在檔案名單中,記錄時間是1939年。名單表格顯示,劉健吾于當年2月18日在昆明巫家壩機場犧牲。
“聽說親屬已經85歲,住在杭州,且沒有后代,可能這就是他唯一的心愿了。雖然檔案里只有短短一行字,但至少給了家人一個交代,有準確的犧牲時間和地點。”丘智賢表示,“能幫上忙,我也很高興。”
16點多,記者趕到劉少武家中。看到資料那一刻,老人眼中閃著淚光,有些哽咽:“就是他!絕對不會錯!我找了一輩子,多虧了錢江晚報,這么快就幫我找到了消息,謝謝你們!”
◎11月30日14點30分,南京抗日航空烈士紀念館
一個刻在碑上的名字
位于南京紫金山北麓鐘山風景區內的南京抗日航空烈士紀念館,是國內首座國際抗日航空烈士紀念館,航空烈士公墓英烈碑上鐫刻著4000多名中外抗日航空先烈的名字。在那里,是否也能找到劉健吾的信息?
11月30日,潮新聞?錢江晚報記者趕赴南京查訪。在戶外3米多高的其中一座英烈碑上,刻著數百位中國抗戰英烈的名字。
陽光輕輕覆在肅穆的黑色英烈碑上,仰頭找了10多分鐘后,14點30分,記者在密密麻麻的一眾姓名里找到了“劉健吾”,碑上刻著——劉健吾,學員,江蘇邳縣人,1916年至1939年。

在南京抗日航空烈士紀念館,記者從英烈碑上找到了“劉健吾”的名字。潮新聞記者 施雄風/攝
只是,除了這一行字,沒有更多信息。“碑上的人,除了名字之外,絕大多數人的信息已經很難考證了。”一位住在紀念館附近的老人說,他常到英烈碑周邊來,“我們雖然不知道他們的過去,也不了解他們后代的情況,但他們值得我們尊敬。”
老人幫忙看了看劉健吾的信息,“他犧牲時才23歲,還是學員,估計更多的信息很難找到了。”

找出塵封在歲月里的鋼筆和老照片,劉少武在臺燈下看了又看。潮新聞見習記者 呂惟伊/攝
這一行簡單的字,于劉少武而言,卻是一生的牽掛和期盼。
劉少武找出塵封在歲月里的鋼筆和老照片,在臺燈下看了又看。想起自己的父親,當年在枕下壓著二叔的撫恤證,淚濕鬢角。(藍震 施雄風 方力 謝春暉 張宇燦 見習記者 呂惟伊)
責任編輯:高瑋怡劉少武,劉健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