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逋，北宋隱逸詩人。

開欄的話

浪漫是什么？在千百年前，浪漫是吳越王在一個春天思念歸寧的愛妃，提筆寫下“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是杜甫在安史之亂中輾轉到成都西郊浣花溪畔，定居草堂后的“清江一曲抱村流，長夏江村事事幽”；是蘇軾在丙辰年的中秋通宵暢飲、大醉之后，留下一句“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是曹雪芹借《紅樓夢》里大觀園的女子們在琉璃世界賦雪詠梅時脫口而出的“一夜北風緊，開門雪尚飄”……古人用這樣內斂而雋永的文字，將他們心中的浪漫情懷一一定格。今年，專欄“詩詞中的浪漫”將以時令為序，帶你翻閱古人詩詞，品讀其中浪漫。

兩千一百多年前，雄才大略又善于興作的漢武帝在長安擴建皇家園林上林苑，廣納天下動植物，可謂是無奇不有。《西京雜記》中就記載，上林苑中有朱梅、胭脂梅、同心梅。從這些梅樹的名字中，我們可以推測，當時梅樹就已經進入了人工栽培、繁育階段。

后來，不滿足于單純欣賞梅花姿彩的古人，迫不及待地用手中的筆，書寫屬于梅花的浪漫。南朝的鮑照寫梅花天性：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實；南宋的辛棄疾寫梅花品格：一枝先破玉溪春。更無花態度，全有雪精神；卓爾不群的女詞人李清照則稱贊梅花是美冠群芳的花魁：此花不與群花比。

而在所有寫梅花的詩詞中，有一位詩人的作品被稱為“詠梅千古絕調”，那便是北宋詩人林逋的《山園小梅·其一》。詩中是這樣寫梅花的：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此詩一出，“疏影”與“暗香”成為梅花最經典的寫照。而林逋的人生，風標獨舉，傲然遺世，也恰似一枝寒梅。

《山園小梅·其一》

北宋 林逋

眾芳搖落獨暄妍，占盡風情向小園。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斷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須檀板共金樽。

林逋生于浙江錢塘，儒釋道兼通，又善于詩詞文賦，卻無心于廟堂。

林逋名中的“逋”字有逃亡的意思。他早年曾漫游江淮，登臨山水，尋訪古跡，與士人詩酒唱酬，與官員有所交往。大約在40歲那年，他回到了故鄉，不久就上演了一場真正的“出逃”——告別繁華的杭州，遠離喧囂的俗世，心如止水地在城外西湖的孤山下結廬而居，此后二十年不進城市。

在美麗寧靜的孤山下，林逋不仕不娶，園中植梅花，舉手飼白鶴，興致一來就泛舟湖上，去拜訪高僧、上人。他在和僧道談空說有之時，看到熟悉的白鶴飛來，就知道是廬中的童子在通知他有客來訪了，于是駕舟回去。

來訪的客人里，有歷任杭州太守薛映、李及等，他們往往與林逋竟日暢談不舍離去；大名鼎鼎的范仲淹、梅堯臣也來拜訪他，與他詩歌唱酬，情誼深厚；真宗皇帝聞其清名，派人慰問并安排當地官府長期照顧他的生活。面對這樣的禮遇，林逋只是淡然表示謝意，并不以此為傲。

后來，仁宗皇帝聞其離世，嘆惋不已，謚其“和靖先生”。林逋將自己與梅花、白鶴綰結，與孤山綁定，與西湖聯結，成為一道風景。在這道風景中，也留下了“梅妻鶴子”的傳說。

歐陽修、蘇軾、辛棄疾、朱熹等人對那首《山園小梅·其一》擊節稱賞，辛棄疾還留下了“自有淵明方有菊，若無和靖即無梅”的評價。后來，更是有歷朝的文人因景仰林逋淡然超脫的隱逸風節而在其墓冢周圍手植梅林，孤山便擁有了一片梅海。

如果說，北宋的林逋是以天然的疏影和暗香為梅花賦形，那么，南宋的陸游就是以自身的精神和情感為梅花賦格。

陸游一生愛梅，所作詠梅詩詞數以百計。陸游號放翁，他在《梅花絕句二首·其一》中寫道：何方可化身千億，一樹梅前一放翁。陸游非常希望自己可以化身為千億身影，這樣每一株盛放的梅樹前都有一個陸游佇立、凝望、欣賞。

梅花的孤高清雅、堅忍兀傲，是陸游在坎坷人生中始終不變的精神氣質之寫照。

陸游出生成長在越州山陰（今浙江紹興），這里是吳越之地著名的梅鄉。才華橫溢的陸游赴杭州參加科舉考試，名列前茅，將秦檜的孫子秦塤遠拋身后，因此得罪了秦檜，埋下了仕途不順的禍根；文武雙全的陸游始終堅持王師北上，收復中原，這又得罪了朝中的主降派。

陸游一生宦海沉浮，屢遭貶謫，甚至長期賦閑。但無論歲月如何蹉跎，陸游從來沒有放棄過自己的理想，他將梅花視作了自己的精神知己。

在陸游于仕途上顛沛困頓時，看到寒梅，他會感慨自己“許國雖堅，朝天無路，萬里凄涼誰寄音”的無奈，更會發出“雪虐風饕愈凜然，花中氣節最高堅”的吶喊強音，甚至終身都在訴說自己與梅花的約定——“我與梅花有舊盟，即今白發未忘情”。這一句句詠梅詩詞，訴說著陸游的壯志難酬與一片丹心。

后來，明代的高啟有詩《梅花九首》，第一首寫道：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將梅花比作高士與美人，是高啟對歷代文人將梅花人格化的最精辟最形象的總結。高士的氣節，冷美人的芬芳，兼得于天造的梅花。

而將這種兼得之美表達得最極致的正是陸游的《卜算子·詠梅》。在陸游的筆下，“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的梅格是如此可貴，即使身處蕭瑟、斷頹、寂寞孤獨，又見凄風冷雨的邊緣化境地，寒梅依然堅持自己的理想高標與品格底線，既不與群芳爭艷，也不在乎忌妒與迫害，哪怕最終粉身碎骨化作泥塵，梅香依然如故。冷美人如此，高士陸游也是如此。

《卜算子·詠梅》

南 宋陸游

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

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從古至今，文人墨客們賞梅、詠梅的詩詞為我們留下一段段浪漫故事，高士與梅先生也變得不可分割。正如王冕在《梅先生傳》中為梅花畫像：梅先生，翩翩濁世之高士也。觀其清標雅韻，有古君子之風焉。

“忽然一夜清香發，散作乾坤萬里春。”一歲之首，寒冬之深，梅花又要傲雪的季節，這冷美人與高士的浪漫故事仍在上演。（作者單位：海南大學人文學院）